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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31回、剝取浮名留仙箓,落魄遺身放凡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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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天傍晚,有人騎快馬從齊雲觀送一個木匣去了蕪州刺史府,木匣中裝的是一只一尺多長的妖蠍屍體。隨木匣還有一份在黃綾上書寫的“仙詔”,這是一封由齊雲觀觀主純陽子寫給蕪州刺史蔣華的信,信中寫道——

“蕪州一帶妖孽作祟,盜取嬰兒欲修邪法。此等殘害生靈之舉,本山人豈能坐視。現妖孽已誅,嬰兒救回,特告知蕪州府臺及百姓安心。貧道於此地修行數年,多受鄉民供奉,今日斬妖救民聊以回報。蕪州事已了,雲蹤不再留戀,將攜眾弟子雲游五岳尋訪仙友。

齊雲觀乃蕪州梅氏之地,已特招梅氏公子前來交待,此去之後,請府臺與梅家商議另擇觀主勿使空存。日前聞孫真人思邈於梅府做客,前輩真人德昭於世,本山人遠不及也,已托其暫領齊雲觀。孫真人於天下有濟世之功,定能福澤蕪州四方,請府臺謹而善奉之。”

這封信也不能算是偽作,因為它是呂純陽親筆寫的,當然也是在梅振衣的授意下,張果逼著他寫的。梅振衣將此事處理的很巧妙,盜取嬰兒的罪名被安到那只被梅毅殺死的、不知名的蠍妖身上,殺死妖孽救回嬰兒的功勞,居然被安到呂純陽的頭上。蠍妖已死無法開口,而呂純陽也將“攜眾弟子雲游五岳尋訪仙友”,離開蕪州不知去向,此事詳情已無法深究,但孩子們是救回來了,妖孽也被殺了,也就沒必要再去追究。

最重要的一點,這件事看上去從頭到尾根本沒有明崇儼出現的痕跡,也與菁蕪山莊一點關系沒有!

這下呂純陽可就出了大名嘍!他原本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“世外仙人”,帶著一幫道士裝神弄鬼忽悠百姓,連近距離看過他的真面目的人都不多,此時搖身一變搏得了造福滿城的美名,而且事成拂衣去,只留身後名,其品行之高潔令人仰止。

當天晚上蠍妖屍體送到州府,第二天梅振衣派船將六十餘名被救的嬰兒送回蕪州城內,同時傳出了呂仙人已攜眾弟子飄然而去的消息。蕪州滿城轟動,有多少人提及呂純陽大名時都是感激不已崇敬萬分,甚至後來有人家逢年過節還要向純陽子呂仙人敬拜祈福。梅振衣一開始碰見呂純陽,很詫異的發現這傳說中的呂祖呂洞賓所為竟然是江湖騙子的行徑,他也沒想到,後世純陽真人的大名,最早卻是從自己手中傳出去的。

蕪州人民感謝的高人除了呂純陽之外,還有一位神醫孫思邈。在嬰兒被救出妖孽的巢穴之後,是孫思邈開出一劑醒魂養神湯,讓這些受驚嚇折磨又暈睡兩夜的孩子調養服用。發藥的時候沒有收一文錢,據說是呂仙人臨走時在觀中留下了歷年積攢的錢財,這些都是蕪州一帶百姓供奉的,孫真人以此買藥用之於民。

蕪州刺史及地方官員接信之後自然不敢怠慢,特意上門來商量齊雲觀如何處置?道觀自然要有道士住持,在唐代想成為一名正式的、受官方承認身份的僧侶或道士,條件是非常嚴格的。以僧人為例,不僅要通過考試,還有嚴格的名額限制,想當個和尚不是自己剃頭那麽簡單,甚至比現在考重點大學還要難。僧人有正式的身份證明,稱為“度牒”,道士的則稱為“箓書”。

在唐代,出家人不納稅服役,在唐朝初中期均田制沒有崩潰之前,正式的寺廟道觀還有國家分配的田地做為奉養的產業。出家人可能不親自種田,但有佃戶耕種,每年向寺廟道觀交租。唐代的《均田法》就規定:“凡道士給田三十畝,女冠二十畝,僧尼亦如之。”

急切之間找不到一名德高望重的道人來住持齊雲觀,梅振衣腦筋一轉就想到了孫思邈,他老人家就是位受箓的道士。但是孫思邈是來蕪州做客並非定居,等到梅振衣身體無恙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走,所以梅振衣試探的問了老人家一句:“想請老神仙暫領齊雲觀,不知可否?”

孫思邈答道:“我說過要在這裏留一年,如果此觀一時無人住持,我居於觀中暫管倒也無妨。……我看此地風清水秀,我若在此,你也搬來住吧。”其實孫思邈未必要留滿一年,梅振衣的身體恢覆比他預計的要快得多,但此時動了收衣缽傳人之念,當然不著急走了。

如此一來就好辦了,蕪州地方也沒什麽意見,只要孫思邈還在此地一天,齊雲觀就歸他住持了。梅振衣將齊雲觀供奉給孫思邈並不是一時突發奇想,他早就看出來老神仙在菁蕪山莊中住的並不自在。孫思邈的名聲太大、地位太高,所以這次來菁蕪山莊並沒有驚動地方與百姓,外人並不知情,他本也沒想到這次一定能把梅振衣救醒。

孫思邈是個醫生,一生雲游天下,走到哪裏都不忘了行醫濟世。當他決定在蕪州久居,在山莊中自然感覺有些不自在,因為菁蕪山莊是梅氏私宅,不可能開堂行醫。老人家以前的習慣與心裏想的事情,梅振衣通過兩個藥童偶爾的閑聊也查覺一二。這下好了,走了呂純陽,把齊雲觀供奉給孫思邈,蕪州百姓也都聽說了神醫孫真人在齊雲峰上懸壺。

孫思邈對梅振衣處置此事的一系列舉措非常滿意,心中稱讚不已。就在梅振衣請示齊雲觀的安排之後,老人家坐在那裏摸著他的後腦勺說道:“騰兒啊,經過這件事,你讓我感到很安慰。”

梅振衣低頭恭恭敬敬的說道:“老人家何出此言?您昨天剛剛提醒我要註意梅毅的性情,我卻沒有立時想到,以至於他轉眼就殺了觀中所有的道士。此時您誇獎我,實在慚愧忐忑。”

聞此言孫思邈的神情也變得有些黯然,嘆了一口氣道:“人與人相處,彼此之間心性都有影響,尤其是當你年幼之時,受身邊人一言一行影響最大,所以我才會提醒你。……我之所以誇你,是因為你有大智,這恐怕也是天生的,希望待你成年時,不要被磨滅。”

梅振衣一皺眉:“我有什麽大智?老人家過獎了吧。”

孫思邈搖搖頭:“殺妖邪救嬰兒,此等名利雙收且受滿城敬仰之事,你竟然能毫不居功,將功勞都推到那純陽子的身上,這可不是小聰明!”

梅振衣笑了:“若名利坦然誰不想要?但此事牽扯重大,到現在很多內情仍然猜不透,總之不是什麽好事,我與梅家可不想沾邊,能給蕪州百姓一個交代就是了。”

孫思邈點點頭:“這便是你的過人之處了,假如換個人,只要不說出明崇儼之事,反正是托言蠍妖作亂,這萬民稱讚的功勞自己認下就是了。……你卻考慮的更深遠,這偌大的名利功德,你想也沒想就能放下。……聽說梅毅受你父所托,還要教你自保之道,看來你已經學會自保了。”

梅振衣被他誇的有點不好意思:“不要總誇我,我年紀還小,不懂的東西還很多,往後還要多向老神仙請教。”

孫思邈眼光甚是慈祥:“請教我?那我就問你一件事,呂純陽如何處置?”

梅振衣:“我正有事想請教呢,請問有沒有一種辦法,能廢去這種人的道法修為?”

孫思邈眼神亮了亮:“有,我就會,只要你制服他使之不能反抗,我可以施針散盡他的一身修行,而且不傷其本來身體。”

梅振衣微感意外:“您老的針術如此神奇?”

孫思邈淡淡道:“也沒什麽神奇的,我和你講過利劍雙刃的道理,世間其它的技藝也一樣,可以救人也可以傷人,與技藝無關,只在於用者。……騰兒,你想不想學?”

梅振衣直點頭,心中卻莫名的想起穿越前梅太公教他功夫時的場景來,一面問道:“世間修行高人,都可能被散盡修為嗎?”

孫思邈也點頭道:“若無大成真人修為,都可被廢去根基,否則各修行門派中若有弟子作奸犯科或心術不正,師長如何處置?”

梅振衣此時又想起了民國時代梅太公的堂弟梅太能,就是那位施法術半夜招小媳婦上山投懷送抱,後來被人民解放軍拉去打靶的那位。梅太能有這個下場是因為當初梅家長輩沒有忍心廢了他的修為根基,看來有時候長輩廢子弟修為不僅是懲罰而且也是一種保護,否則可能會害人害己。想到這裏他又問:“若已經有大成真人境界呢?”

孫思邈:“那也一樣會受傷,但修為境界不失,只要不死,總可設法調養恢覆。所以各大修行門派都有約定俗成之規,若無大成真人之境,比如僧人不證羅漢果,不得傳秘法為上師受弟子供奉,但同道切磋交流並不禁止。”照他這麽說,那呂純陽擺出上仙的架子要收梅振衣為弟子顯然是居心不正,孫思邈應該心中有數,但卻在一旁觀察梅振衣如何應對。

“那如果已有大成真人之境,不是廢不了嗎?這種人作奸犯科怎麽辦?”梅振衣存心要打破砂鍋問到底。

孫思邈苦笑道:“要想懲治一個人,又不是只有廢修為這麽一種辦法,實在罪不可恕,性命也難留。……再如果修為到了出神入化境界,也可被滅,彼時此人或能托舍重生,但因爐鼎不再,一身修為須重頭再來。”

“那麽出神入化再往上呢,比如修成了傳說中的真仙境界,還有,如果菩薩犯了罪怎麽辦?”梅振衣猶自追問不休。

孫思邈面色微微一沈:“真是童言無忌,古往今來可曾聽說過犯罪的菩薩,那修行還能叫菩薩果嗎?……就算是真仙也並非無敵,蛇鼠奔走,見蒼鷹飛天而敬畏,卻不知鷹亦有畏!……你問這些玄機還太早,為人切忌好高騖遠,先把身體養好再說其餘。”

梅振衣終於不再追問,很乖巧的答道:“好的,我會記住您老的教誨,今天能不能請您老人家幫個忙?我不想取呂純陽的性命,能否由您出手廢了他的修為?這一手神針絕技,我真的很想學,往後再遇到這種事,就不必總麻煩您老人家。”此時他露出很有親和力的微笑,依稀已有穿越前梅溪的一點影子,這種笑容可曾是他混飯吃的招牌。

孫思邈:“其實你叫張果那個烏梅精出手,也一樣能廢了他的修為,但是由他來辦恐怕呂純陽的性命十成中要去了九成,還是我來吧。”

梅振衣心念一動,反問道:“您老人家是不是早知張果的身份?為什麽沒有告訴我?”

孫思邈一笑:“是啊,我第一次見到他就看出來了,有什麽關系嗎?你也沒有問過我。……不說了,去找呂純陽吧,其實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會如何處置此人。”

……

一夜之間被蕪州萬民敬仰的、被傳誦的如活神仙一般的人物純陽子,此刻披頭散發衣衫破碎,被關在齊雲觀的地窖裏,身邊只有一盞火光如黃豆大小的油燈。這間地窖原來就是他用來收藏財物的,旁地上散放著成串成串的銅錢,箱子裏藏著黃白之物,而架子上還放著從蕪州老百姓那裏忽悠來的不少珍奇古玩。而此刻這些錢財冷冰冰的呆在那裏,似乎成了一種嘲笑,讓呂純陽感覺有些心驚肉跳。

呂純陽是被梅毅扔到這裏的,梅毅當時一句話都沒說,對滿地錢財也沒看一眼就走了。呂純陽不知道自己怎麽得罪了梅家小少爺,也不明白這些人將如何處置自己?地窖中不知天光,大約在晚上管家張果給他送來一碗清水兩個饅頭,這讓呂純陽心下稍安,看來這些人還不想立刻殺了他,否則也沒必要來送飯。

他剛剛吃完飯,一臉殺氣的梅毅打開地窖提著燈籠走了進來,還沒等呂純陽發問,梅毅揮手一拳就把他給打暈了。當呂純陽醒來的時候,覺得腦後火辣辣的痛,那是被梅毅打的,同時全身又感覺有星星點點的酸麻,卻不知因為何故。面前有兩個人,菁蕪山莊小公子梅振衣身披狐裘坐在一張靠背胡床上,身旁一臉冷峻的梅毅按劍而立。

看見梅振衣,呂純陽突然感覺到發冷,一股寒意襲遍全身,他忍不住打起哆嗦身體蜷成一團。現在已經是深冬了,呂純陽只穿著單薄的月白緞袍,以前他有一身修為能不懼寒暑,可現在……呂純陽陡然反應過來,自己苦苦修行的一點道行功力已被散盡!

“小侯爺,你,你為什麽要這樣?”呂純陽顫聲開口,嗓音嘶啞的不像他自己的聲音。

梅振衣在笑,這笑容怎麽看怎麽覺得冷,只見他笑著說道:“想知道怎麽回事嗎?那我就仔細告訴你。那封信你自己也寫了,情況應該清楚不少了吧?你所說的那位東華上仙,是一只無惡不作的蠍妖,他勾結你盜取滿城嬰兒修煉邪法,此等殘害生靈之事人神共憤!現妖孽已經伏誅,你還有什麽話說?”

呂純陽搶地道:“哪有此事,我確實一點都不知情,那人真的自稱東華上仙,我不過是帶他去了朝天洞而已!”

梅振衣眉梢一挑:“哦?你好無辜啊!那麽就講一講前天夜裏的經過吧,我喜歡聽故事。”

呂純陽再也不敢隱瞞,將自己那天夜裏遇到“東華上仙”的過程詳詳細細的講了出來,甚至包括每一句對話每一個動作。梅振衣聽了,在心中一邊罵一邊笑,罵的是明崇儼歹毒,笑的是這呂純陽跑到菁蕪山莊耍手段要騙自己,轉回頭卻被明崇儼以同樣的手段騙了。他說完之後,梅振衣不緊不慢的反問:“故事倒挺有趣的,可是你自己相信嗎?”

呂純陽指天發誓:“我說的沒有一字假話,否則天打雷劈!”

梅振衣不耐煩的一揮手:“等出去之後再發誓吧,現在地窖裏怎麽會被雷劈著?你自己想一想,大名鼎鼎救民於水火的呂仙人竟然被一個妖孽騙了,還幫著妖孽做下了滔天大惡,有人會相信嗎?反正我是絕對不會信的。”

“小公子又為何把斬妖救人的功勞給了呂某?”這時呂純陽想起了自己被逼寫的那封信。

梅振衣面容一肅,斷然道:“錯!斬妖救人被滿城敬仰的是純陽子呂仙人,不是你,記住了嗎?”說著話又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,正是從齊雲觀搜出的代表呂純陽道士身份的箓書,展開念道:“姓呂,名巖,字洞賓,號純陽子,生於貞觀十八年,隴西人士。嗯,很好,我喜歡,這個身份和名號我都沒收了。以後這呂仙人就不是你了,你隨便叫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,但就是不能再叫純陽子!”

……

這番話說得呂純陽與旁邊的梅毅都楞住了,自古以來只聽說沒收家產的,還沒聽說沒收身份和名號的。呂純陽張口結舌,好半天才吶吶道:“小侯爺這是什麽意思?我的名號為什麽不再是我的?”

梅振衣冷冷一笑:“你不服是不是?那你就出去試試,告訴別人你這個倒黴蛋就是純陽子呂洞賓,再解釋解釋你做的事情,看看有沒有人相信你?不被亂棍打死就算走運了!……上蒼有好生之德,我也有向道之心,雖然你想騙賺我菁蕪山莊,但念同在江湖的份上,這才饒你一條狗命。……張果,給這個阿貓阿狗拿幾吊錢,讓他連夜滾下山,別讓我再看見!”

外面有人答應一聲,張果下到地窖中,從地上隨手抓起幾吊錢掛在那道人的脖子上,拎小雞一樣把他提了出去。梅毅嘆道:“少爺,我真是服了你了?要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此等妙法,但如此處置純陽子雖然巧妙似乎多餘。”

梅振衣面色淡然:“毅叔叔,你是想說不如殺了他,對不對?我既然已經放他一條生路,也不許你再去追殺此人,除非他還敢自稱呂純陽。”

梅毅欠身道:“既然少爺有吩咐,我自然不會擅自行事,只是有些想不明白,少爺剛才沒收純陽子名號究竟是什麽意思?”

梅振衣苦笑嘆息:“你是不明白,我對這個名字有些感情,不想它竟屬於那種宵小之人,好名字啊!……想那個道士,坑蒙拐騙一心貪名博利,而現在純陽子終於聲名赫赫百姓敬仰,這一切卻不再屬於他,這才是對此種江湖敗類最好的懲罰!”他確實沒辦法對梅毅解釋清楚,做為現代社會穿越到唐朝的人,聽到呂洞賓的名字,感情的確有些覆雜。

梅毅:“事情都了結了,少爺早點休息吧,我要連夜趕往寧國縣去找舅老爺。”

梅振衣:“你不提我差點忘了,快去,不要告訴舅舅太多,照我們商量的說就行。真辛苦毅叔叔了,我替梅家謝謝您!”他從胡床上起身朝梅毅長揖及地,梅毅趕緊上前攙扶。

在朝天洞救出嬰兒的過程中,還出了一個意外的插曲,幸虧梅毅當時也去了,否則要出大麻煩。朝天洞中不僅有嬰孩,還有明崇儼私藏的一批偷來的軍械,孫思邈一進洞只顧得上解救孩子,張果發現軍械原打算就此損毀不留痕跡,恰在此時梅毅趕到了。

梅毅曾是軍旅出身,對軍械非常熟悉,特意多看了幾眼發現了不對。這是一批重鎧與鐵胎青銅機硬駑,屬於重騎軍的裝備,蕪州地處江南水網河灘密布根本不適合重騎奔馳,怎會出現這樣一批東西?再看軍械上還有督造工匠與地方州府的標記,是各地方奉命造辦上貢朝廷的軍械,來自寧國縣,他立刻就想到了梅振衣的舅舅就是寧國縣倉督。

丟失上貢物資,而且還是民間違禁的重騎軍械,相關官員那可都是殺頭的罪!當下和張果說明厲害,兩人都出了一身冷汗,又不好上報州府,只能先去私下裏問柳直是什麽情況?梅毅連夜趕往寧國縣,而柳直那邊已經急得快上吊抹脖子了!

明崇儼偷東西十分隱蔽,寧國縣那邊直到幾天後清點倉庫時才發現這批軍械不見了,上至縣令、下至看倉庫的軍士都嚇得魂飛魄散,倉督柳直更是急的團團亂轉。知情者誰也不敢把這件事說出去,因為相關責任人都有罪,只能秘密四下尋找卻毫無線索。眼看這批軍械就到了奉旨運往洛陽的時限,恐怕再也瞞不下去了。

梅毅趕到寧國縣柳府的時候天剛蒙蒙亮,眼睛赤紅頭發蓬松的柳直正要出門,迎面碰到梅毅,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拉住他拽到內院無人之處,劈頭蓋臉道:“梅壯士,你來的正好,我知道你武藝高超來去如飛,能不能幫我秘密找一批東西?這是救我一家人的命啊!”

梅毅一聽就明白了,俯身耳語了幾句,柳直聞言大喜過望,攥住梅毅的衣服道:“謝天謝地,您真是我們寧國縣的救命福星啊!”

梅毅:“您先別著急謝我,悄悄把東西運回來再說,我還有一件事要托你辦。”

柳直神情激動:“你說,只要我能辦到,傾柳家全力也在所不惜。”

梅毅悄聲道:“請問向朝廷貢奉此批軍械,何時出發,到何地交割,又由何人押運?”

柳直:“本來應該明日就要裝箱出發,可東西一直找不到,現在知道下落就好辦了。運到洛陽工部交割,就由我負責押運。”

梅毅點了點頭:“那就托你辦一件事,把我也帶上,我還要帶一件東西混在軍械中,要絕對保密不能被任何人查看,到洛陽之前我會帶著東西先離開的。”

柳直當即點頭:“好的,絕對沒有問題。請問是什麽東西?”

梅毅:“是一口大箱子,不到二百斤,裏面是什麽東西你不能問,總之把我和箱子送到離洛陽不遠就行。”

“既然這樣我就不問了,這件事我肯定能辦到,而且除你我之外沒有任何人會知曉。”柳直當場打了保票。

梅毅對柳直耳語了什麽,他又要偷運什麽?說起來就有點覆雜了。他告訴柳直在蕪州發生的人盡皆知的一件事,就是有妖孽盜取嬰兒修邪法,被仙家高人斬殺,嬰兒得救。隨高人解救嬰兒的時候梅毅也在場,發現了妖孽洞府中藏的一批軍械,竟然有寧國縣的標記,於是秘而不宣連夜趕來問明情況,正好碰見柳直也為此事惶然。

按他的說法很顯然是蠍妖盜走了軍械,至於一個妖怪要這些東西幹什麽,反正蠍妖已死也說不清了。這些都是梅振衣交代的,不是他不信任自己的舅舅,而是像這種事情知道內情並不是好事。

至於梅毅要偷運的東西,就是明崇儼的屍體。梅振衣想了又想,總覺得朝中重臣明崇儼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的不見了,如果這樣朝廷肯定派人四下追查,所有的線索都不會放過,說不定就有什麽高人查到了蕪州。誰也不敢肯定明崇儼來到蕪州之前,有沒有對別人提起過自己的行蹤?還是給明崇儼的下落一個公開的交代比較好。

於是梅振衣想到了穿越前所看到的那些警匪片,罪犯殺人之後往往異地拋屍偽造現場,誤導警察查錯方向。按很多影視劇裏的情節實際推測,就連梅振衣這樣的老江湖也認為警察是查不清案情的,如果不是編劇為了照顧主旋律硬要讓警察破案的話。他想到了將明崇儼遠遠拋屍在長安與洛陽之間,做成返回洛陽途中路遇盜匪被殺的現場。

想辦法很簡單,可是怎麽才能把屍體扔過去?從蕪州到洛陽一路有很多道關卡,行人所攜的貨物都要接受盤查,何況是帶一具屍體?純粹穿行野路繞過關卡,在那個年代既不方便也很危險,有些地段還根本不可能繞過去,除非你是飛仙。

只有一個辦法最安全穩妥,就是藏在地方上貢朝廷的軍事物資中。這種東西過關卡當然不用交稅,而且除了出發地與交割地之外,沿途關卡都無權檢查,甚至連碰都不能碰。當時就有官員利用這一便利條件私夾貨物躲避稅收,也算是古老的走私了,這種事情柳直也曾經幹過,輕車熟路當然沒有問題。這麽運送屍體的主意是梅毅替少爺想出來的,因為他了解其中的門道,找到柳直很方便的搞定了此事,自己也混在了押運的隊伍當中。

梅毅讓柳直派人到蕪州郊外,秘密將這一批軍械運回寧國縣,立刻裝車起程北上,比原定出發時間只晚了一天。寧國縣知道內情不敢開口的官吏們終於松了一口氣,摸了摸項上人頭還能回家吃飯,此事隱秘,誰也不敢多說。找回物資的梅毅成了大家的救命恩人,私下裏各有厚謝,暫且不提。

此時年關將近,按日期要在新年前將物資運到東都洛陽,因此這一路車馬行進極快。過了半封凍的黃河,行至一處荒郊野外,見沿途無人,梅毅帶著那口大箱子悄悄離開了押運車隊。野路中穿山越嶺,趕到長安與洛陽之間的官道旁,在一處山林中打開密封的箱子,將明崇儼有些發臭的屍體扔在離道路不遠的地方,偽裝好遇盜被殺的現場後快速離開,又找了個隱蔽之處將箱子燒掉不留一點痕跡。

隨後梅毅直奔長安,他突然回到長安事先連封信都沒有,讓梅孝朗吃了一驚,以為蕪州出了什麽變故。主仆二人在書房中密談了很久,第二天梅毅又匆匆離開長安返回了蕪州。這次沒有書信,侯爺要梅毅帶給兒子三句話:第一句是——明崇儼之事爛在肚子裏,和誰也不要再提,但有恩不可忘,當為綠雪立神祠。第二句是——我兒如此急智,父心甚慰,在蕪州向孫老神仙多請教。第三句是——那道士的箓書善加保留,萬一有大變故可能有用。

前兩句話好理解,最後一句是什麽意思?古時沒有互聯網,沒有拍照技術,箓書代表道士的身份卻沒有照片或畫像,誰拿在手裏如果沒有破綻就是誰的了,只要別人以前不認識他,想不到特意去追查。明崇儼的舉動讓梅孝朗心驚肉跳,想到了萬一再有什麽滿門禍事,可以讓心腹之人化妝成道士呂純陽,而梅振衣就扮作道士身邊的小童子,那樣可以離開蕪州避禍,也是以防萬一的自保之計。

除了這三句話,梅孝朗還吩咐梅毅辦一件事,但不要告訴梅振衣。那就是回蕪州後,找到那個道士呂純陽,悄悄殺了他!梅振衣肯留此人一命,但梅孝朗還是要滅口,父子想法不同。等到梅毅再趕回蕪州後,那位倒黴道士早就跑的沒影了,這件事沒辦成。

那晚在書房裏,梅孝朗聽說了梅振衣與梅毅等人決定的拋屍移禍之計,長長嘆了口氣道:“梅毅,你畢竟不在朝中為官,不知事態覆雜,而騰兒畢竟是個孩子,再聰慧也懂不了太多,你們這麽一拋屍,牽連就大了!”

梅毅詫異的問道:“怎麽會牽連更大,難道還能追查到我們梅家嗎?”

梅孝朗:“唉,先別說梅家,太子東宮之位眼前就難保,不信,你就等著瞧吧!”

梅毅就更驚訝了:“人又不是太子殺的?怎麽會查到東宮頭上?”

梅孝朗:“那明崇儼一介術士,為武後爪牙謀得高位,他怎會無故陷害我?十有八九出自皇後授意,他是另有所圖。”

梅毅:“你是說皇後要找梅家的麻煩?”

梅孝朗:“恐怕不是梅家,是太子,皇後不滿太子朝中已早有傳聞。陛下臨幸東都不回,留太子於長安,朝臣中我為長安留守,若想在京中做文章很自然就能想到拉我下水。那明崇儼心機實在狠毒,你們殺的好!”

梅毅:“既然有如此牽連,那麽我再連夜趕回去,把妖道的屍體藏起來,侯爺認為應該怎麽處置更好?”

梅孝朗搖了搖頭:“來不及了,你此時趕回恐怕會露了破綻,莫再理會妖道,你還是回蕪州吧,其餘的事我自會處理。……對了,騰兒可曾時常提起我?可憐他出生到如今,還沒有見過我這個父親呢。”

梅振衣可曾經常想念父親?還真沒見他怎麽念叨過,也許在他的內心深處,對這位沒見過面的侯爺,一時間還很難與父親的概念聯系在一起。梅毅既不敢撒謊也不便挑撥父子之情,只有含糊的答道:“少爺醒來還不到兩月,體弱不能遠行,我想等他身體好了,一定會立刻前來長安拜見侯爺。這孩子既聰明又乖巧,將來一定也很孝順。”

梅孝朗擺了擺手:“我也很想早點見他,但此多事之秋,還是不要讓這孩子來長安受驚擾。遠在蕪州尚且險遭大禍,他可真是多劫多難之人,這次你們做的很好,救了梅氏滿門。我得謝謝你,也要謝謝我兒。”

第二天梅毅離開長安,梅孝朗也另派兩名心腹,一人前往洛陽給岳父裴炎送信,另一人北上到邊關軍營中向定襄道行軍大總管裴行儉密報,這二位姓裴的是在朝中與梅孝朗關系最密切的人。此事不能寫書信只能帶口信,大意只有一句話,那就是皇後廢立之意已決,讓兩位大人心中有數。

目前朝堂權柄落在皇後之手,皇後要治太子之罪總有辦法,除非皇上立刻駕崩太子即日登基,或者太子反叛自立,而這些都是不可能的。至於武後想讓哪個兒子繼承皇位,那是李家的家事,梅孝朗也管不了太多。而此時連老謀深算的梅孝朗也沒有想到,其實皇後的內心深處是自己當皇帝,這一點如果問一問他穿越來的兒子梅振衣就會明白了。

明崇儼的屍體沒過多久就被過路人發現了,立刻報往官府,當時的民間治安非常好,發生這種事情很少見,立刻引起有司重視。由於天氣寒冷屍體並未完全腐敗還可辨認,查驗之後發現此人身中致命劍傷,從後心插入直透前胸,全身上下財物一律不見,只剩下一個代表身份的魚符,竟是正諫大夫明崇儼!洛陽得報,皇上與皇後都大為震怒,下旨嚴查。

按現場來看是路遇盜匪被殺,但皇後一口咬定是太子指使人幹的,因為明崇儼曾多次指出太子言行不檢,太子不僅不思悔過反而暗中忌恨,還曾在酒後揚言“妖道當誅”。這一次明崇儼奉皇後之命去長安考查太子行止,返回途中被殺,顯然太子有什麽忤逆之事被明崇儼查出,於是命人徹查太子。

朝中也有人對這一案件提出了質疑,侍禦史狄仁傑隨大理寺官員驗看過明崇儼的屍體,推斷死亡時間已經十日有餘,官道旁邊恐怕不是案發的第一現場。又根據傷口的形狀判斷,這一劍穿胸淩厲至極,胸骨的半邊斷茬光滑如鏡,腑臟卻被震的半碎,絕不是一般盜匪的身手。狄仁傑認為另有高手殺了明崇儼,遠道拋屍於此處惑人耳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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